传承千年的佛教音乐

12月30日。凌晨五点，大相国寺佛乐团就登上大巴，从开封出发。14个小时后，大巴抵达上海，没有停入预订的快捷酒店，而是将27位佛乐团僧人直接带到了东方艺术中心的演出大厅。在那里，他们将进行紧张的乐器安装调试。

乐器中最大的一件是编钟，仅悬挂铜钟的两根长木就重达三百多斤，需要十多个人才能拆卸。即便如此，无论去哪里演出，佛乐团总是随身携带并自行安装这些沉重的乐器设施。巨大的编钟跟随僧人们去过徐州，到过深圳、广州，最远澳门。

上海站的演出，已经是佛乐团第三年在新年时举办的祈福音乐会。佛乐团负责人宏观法师说，佛教新年音乐会的灵感最初来源于各大卫视举办的跨年晚会。“2009年，当我看到有这种迎接新年方式存在时，不禁反问，为什么不能将这种思路用在佛教音乐上？”2010年，佛乐团开始尝试。2011年初步成型。“我们想让更多的人认识佛教音乐。她不仅仅是初一十五大殿里的佛经唱诵，还有我们这样一种演奏方式的存在。”

大相国寺佛乐团有着悠久的历史。建寺于北齐天宝六年（555年）的大相国寺，创建初期，便有乐僧越仁法师、虚真法师的记载。唐天宝年间，寺院已经出现了完整的乐队。每次高僧宣讲《法华经》前，都敬献佛乐以谢佛恩，并以此来吸引听众。到唐大历年间，寺院已将佛乐演奏写入规章制度，开坛讲法必有乐队献乐。北宋时期的大相国寺佛乐进入鼎盛时期。寺院设有专门为雅士欣赏佛乐的“剧场”——维摩院，以及供普通游人和香客听闻佛乐的“乐棚”。

当年寺里的乐僧非常忙，要做法事、祭天、供祖，还要完成皇家下达给的国家任务。《东京梦华录》里写道，大相国寺是开封市的中心。寺院附近有个很大的货栈，八方各国来人都在那里交易，老百姓也趋之若鹜。同时，作为一所皇家寺院，被朝廷授予鉴别僧人身份，给予受戒的职责，通常一位和尚的最高身份认定是在那里完成。因缘聚合，逐渐地大相国寺佛乐呈现出自身的特点，融汇佛教音乐、皇家音乐及民间音乐于一身。

1926年时，寺院僧人被遣散，佛乐团解体。直至2002年，心广法师重新恢复组建佛乐团。宏观法师告诉记者，佛乐团成立初期，面对的最大困难在于僧源的缺少。当时佛乐团仅有七人，乐器只有笙、管、笛、箫等几种；十年后，乐队保持有三十多位乐僧，乐器不断填充。演奏一支曲子，有时需要三十多种乐器。

只要有常驻僧人来到寺院驻锡，都会拿到一张单子，填写自己的兴趣爱好。宏观法师说，爱好佛教音乐演奏的僧人不多。一个合格的乐僧，不仅需要勤学苦练，天分和音乐基础也至关重要。“就像一粒埋入地下的种子，只有在经历了风雨洗礼，严寒酷暑，才能迎来开花结果。所有一切都要静静的等待。”

坚持是一种责任

佛乐团的排练室位于寺院大殿一侧的屋内。不足四十平方的房间，是佛乐团成员练习的地方。冬日，寺院里没有暖气，为了乐器存放安全，屋内没有任何取暖设备。在这里，不只是个人音乐才华的展示，更是一种集体形象的亮相。

隆江法师是大相国寺佛乐的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，擅长吹“筹”。这是一种独特的乐器，目前在佛教音乐中仅存于此。声音听起来似笛非笛，似箫非箫，有着笛的悠扬，箫的哀婉。隆江法师六岁出家大相国寺，跟随乐僧学习佛乐演奏。文革时，被迫还俗回到家乡后仍没有放下乐器。寺院恢复后，他重新开始带徒弟。如今88岁的他，身体大不如前。最近外出演出的安排徒弟们都瞒着他，怕他知道自己参加不了演出之后伤心。

26岁的源悟法师，在佛乐团已经十年了。当年，他是在经历了一系列考试后才加入其中，包括对乐理基本知识的掌握，熟悉一到两门乐器的使用，以及入寺后道德品质的观察。他被寺里的隆江法师看中。“师父说我身体好，力气大，适合吹‘筹’。”

在源悟法师心里，师父的形象非常高大。但在督促练习时，师父从来不曾含糊过。冬天，隆江法师会让他站在风口练习，练习气息的强大以及手指的灵活。一站就是一两个小时。

一位合格的“筹”吹奏者，还是一名“筹”乐器的制作者。老一辈师父都是用竹子来制作，如今多买回笛子来进行改制。如果运气不好，校音不准，三五支笛子都改不出一支“筹”。

在寺里，乐僧并不会因为练习乐器而被特殊照顾。通常，他们在早晨四点半跟随其他法师上殿做早课，稍后负责打扫佛乐团所在区域的卫生。上午有老师给乐团成员讲课。到了下午则需要集体的练习。如此，源悟法师还要保持每天两个小时的单独练习。

年纪最小的佛乐团成员，14岁的源龙法师。五个月前来到寺院学习佛乐演奏。管子已经吹得不错，可以登台表演了。每天仍跟着大家上殿做早晚课，打扫卫生。在其他师兄眼里，他乖巧听话，从来不借着自己的年龄使性子耍脾气。

2008年，大相国寺佛乐入选“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”。大相国寺佛乐团获得广泛认可。

2011年，他们又被邀请参加广州的六祖文化节。演出当天大雨瓢泼，在完成了一曲不到五分钟的演奏后，诸位法师的大袖筒里积满了雨水。但是观众却没有一人离开。

2012年智化寺发出邀请，大相国寺佛乐团与五台山佛乐团、泉州南音乐团、西安鼓乐团等五个团队参加了智化寺第三届音乐节。大相国寺佛乐团的演奏被安排为压轴之作。

宏观法师说：“如今佛乐团的光环，来自于各位成员的坚持，更得益于祖上先人留下的宝贵财富。”

重新认识，打动更多世人心

佛乐团演奏的曲目绝大部分出自一本叫做《手抄密谱》的古代乐谱。上世纪20年代，此谱随着佛寺被毁而散失民间。1954年，当时的一批文化工作者来到民间收集民乐。发现了一些流落的僧人，他们演奏的乐曲，既不是民歌，也不是戏曲。从僧人那里得知，曲子是供寺院使用的佛乐。

原来大相国寺被毁时，被遣散的僧人中，两个法号“安伦”和“安修”的专职乐僧带着《手抄密谱》逃到了乡下。乐谱也由此逃过了众多劫难，在2007年重新回到寺院。《手抄密谱》共有六册，167首曲子，用毛笔竖行抄写在有麦秸秆加桑、构树等制成的白棉纸上。像其中的《白马托经》曲目，用佛乐表现了东汉永平十年（67年），天竺僧人摄摩腾、竺法兰从西域马载佛像经文随汉使来到洛阳的故事，充满了佛教传入中国后“佛日中天”的意境。最初此曲是师父带徒弟，口传心授。到了元代，有乐僧整理，将此曲改编为笛子独奏后又编成小型合奏曲。如今大相国寺佛乐团仍能演奏此曲，是演出时的保留曲目。

    《手抄密谱》以工尺谱记录流传，今天佛乐团里的乐僧对于这种古老的记谱方式已经素手无策。他们请来人翻译。刘老师是其中的一位，多年来对当地音乐有着深厚的了解与掌握。从翻译古谱，到辅导佛乐团的演出，刘老师对佛教音乐的情感愈发浓厚。去年农历四月初八，浴佛节，66岁的刘老师正式剃度出家在大相国寺，法号“源得”。但相较于法号，佛乐团成员仍很亲切地称呼他“刘老师”。

在他看来，佛教音乐庄严清净，蕴含慈悲之情，使人听后动容，起欢喜心，动善意念。就像佛陀在莲花宝座上说出的语言，是那么的温柔，那么的祥和。每次译谱前，他都会来到大殿，对佛陀行礼，希望得到佛菩萨保佑，确保自己能够译谱正确。

乐谱也并非一成不变。早年社会发展速度不及当下，佛教音乐的演奏速度也很慢。在当时，这种“慢”是一种让人平息感情情绪的乐曲；到现在，这种“慢”的节拍，恐怕就没有人会喜欢了。“所以，我们要重新理解古人的作品。”

去年国庆，大相国寺佛乐团在寺里举办了七天的演出，每天五场，每场演奏四五首曲子。当时来的听众涵盖着不同层次，有老人、孩子，有穿着特现代的小年轻 ，农村来的俗家人，以及老外。

对于此种现象，刘老师说：“佛教音乐同样面对着老一代与新一代平衡的问题。80后、90后不见得不需要佛乐。他们也有心累的时候，而佛教音乐能够提供给他们的安详感，是一种在静态中间对生活里存在闪亮的、生机勃勃的诠释。”正因为如此，佛乐团以公益演出的形式走进了大学校园，走入了百姓社区。

最大的欣慰来自于观众的认可与欢迎

在上海东方艺术中心音乐厅，近两个小时的演出，佛乐团共演奏了11首曲目，既有佛乐团的经典曲目，也有新近创作的作品。一首名为《新年祈福》的开场曲，是佛乐团成员在演出前半个月加紧排练完成的。刘老师亲自担任整场演出的主持人，他说此曲献给迎接新年的人们，希望他们眷属和谐，幸福美满，更祈祷社会安定与世界和平。

上半场结束前，一首《期盼》将演出推向了高潮。一支竹笛，一架钢琴，当笛声响起，一个个音符从笛声中滑落，流淌到琴键，在上面跳跃、闪烁。是东方音乐元素与西方时尚的完美结合，一个清静安详的清凉世界在感官中呈现。休息时，很多人感慨，自己第一次现场听到这种演奏，打动人心，触动情感。

演出结束后，许多观众仍不愿离开，走上舞台，对乐僧行礼。

八十岁的齐玄其，提前两小时来到剧场外后等候。他说自己二十多岁时就皈依佛门，也常去寺院听闻佛法，过去都是通过碟片欣赏佛乐演奏。这是第一次有机会现场近距离聆听。

同样是一位佛教信徒，曹先生从事大型音乐会策划多年，一直以来有着收集佛乐演出信息的习惯。他说自己听过很多场的佛教音乐会，其中也包括来自台湾地区的佛乐团。今晚的演出乐器表演为主，演奏的好，当然如果能将诵经融入其中会更加完美。

宏观法师说：“佛乐团最大的欣慰来自于观众的认可与欢迎。即便乐僧们车马劳顿，将日常起居最大程度的降到最低。”

截至目前，大相国寺佛乐团在2013年的演出档期都已排满。宏观法师说：“新一年，希望佛乐团能够有新的提升；佛教音乐能够充盈、打动更多的人心。这是推动佛教文化的一个窗口，希望能一直传承下去。如果在我们这里断代了，是很对不起先人与后辈的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