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张剑锋:一位寻隐居士的心灵回归
作者:张崇红 编辑:穆穆

一袭蓑衣上终南

“终南山,有人将它解释为‘月亮山’。传说中,那里坐落着天帝在尘世的都城,还有月亮女神的家。于是,这里就成为某些人试图接近月亮的神德及其力量根源的地方。因而,它就成了隐士的天堂。”从一个都市职场人,到走向深山幽谷,成为一位寻隐者,这其间触动张剑锋的,是比尔·波特的《空谷幽兰》。读到《空谷幽兰》之后,张剑锋既喜又悲,喜的是当今之世,还有这么一个人,在做这样一件有意义的事;悲的是泱泱中华,竟要让一位老外来把这些中华文化的精髓指给我们看。“作为一个西安人,竟不知道终南山中还住着许多隐士。”从此,张剑锋的人生方向拐了个弯,他渐渐疏离城市,竹杖芒鞋,向终南山而去。他是个相信缘分的人,他似乎已经预感到,白云深处的山中,有旧友在等着他。

终南山中的隐者,多是修行的僧人和道士。刚进山时,张剑锋并不知道隐士在哪里,只是往山的深处走,相信有缘自会遇到。“我寻访的这一路,所有我听过的人,基本都找到了,开始上山时寻访的隐士,后来基本都成了朋友,我们都相信有一天还会重逢,并且一见如故。”张剑锋说。

 

隐士自有他的规矩,很多住山修行的人,会在自己的茅棚外筑一道柴扉,上面写着“请勿打扰”之类的话。如果你只是抱着猎奇的心理,无休止地去打扰他的修行,那当然不好。“但最重要的还是缘分,如果你们有缘,那他画的那个圈,你随时可以跨越。因为缘分就决定了你跟他是不是一样的人,如果你是他的一部分,你就是他,那还有什么打扰不打扰的呢?能打扰他的,是他之外的人。你会不会真正打扰他,取决于你是不是跟他心境相通。”

刚见到山中的隐士时,跟张剑锋的想象有一点距离。不过他强调说,“其实这些差距都是表象,本质上没有差别。隐士穿什么衣服,是年轻束发的道士,抑或白发苍苍的老者,都没有关系。往往我们会把隐士想象成影视剧里的那样,其实都过于理想化了,大家上终南山都想碰到一个白胡子老头,结果只发现一棵歪脖子树。”他轻轻一笑说,“其实我见过的多数是一些年轻的隐士,年龄大的已经很少了。”

少时读贾岛的《寻隐者不遇》:松下问童子,言师采药去。只在此山中,云深不知处。脑中就会出现一个画面,白云缭绕的青山深处,一个仙风道骨的隐士,头戴斗笠,身披蓑衣,背着竹篓在采集草药,然后就以为现在的隐士也是这样。“其实不是的,现在你去看到的隐士,可能在打电话,可能抱着笔记本电脑。但是这些都不是问题,都是你内心的显现,看你需要什么样的生活环境。如果你需要青山绿水,这些东西都可以统统不要。它们只是一件工具,多一个少一个都没有影响。但如果你觉得这些东西能够跟青山绿水完美合一,没有什么分别,那也可以心无挂碍。”张剑锋说。

他能寻访到众多隐士,且相识相交,成为友人,这跟他的心境自然也分不开。在这之前,张剑锋已是一位佛教居士。每次进入茶室,他会先给供着的地藏王菩萨上一炷香,恭敬地叩拜,然后或在蒲团上静坐,或煮茶看书,或与友清谈。

 

因果报应,早报则是福报

张剑锋与佛结缘,得从十二年前说起。那天他走在西安的大街上,迎面来了一位僧人。“还有十几步的时候,我就感觉他在跟我搭话。我也不知道为什么,就停了下来。他是九华山的僧人,跟我说你是什么样的人,祖上是干嘛的,还积了一些德,以后要注意跟哪些人交往,然后送了我一个地藏王菩萨的护身符。那时候我也穷得叮当响,兜里装了几十块钱,都供养了他,算是结缘。”过了六七年,张剑锋做图书出版的这时候,一位信佛的人,说有一位比丘尼,想要编排一张小报纸,挺不容易的,让他去帮帮忙。“到了寺院,见了那位师父,她就说你皈依吧,我说好啊,其实我也不知道皈依是什么意思。皈依之后,师父给了我一本《地藏王菩萨本愿经》,拿回去一念,首先地藏王菩萨的那种大愿就很感染我。诵《地藏经》有一年多,种种感应不可思议,我从那时候就开始吃素了。”
张剑锋的家族有肝病遗传,奶奶是肝病去世的,父亲前几年也得了肝病,送去治疗但不见效果,经济压力很大。得了肝病的人会很想吃肥肉,但是越吃肝病就会越严重,就这样恶性循环。张剑锋吃素以后,情况发生了变化,在他潜移默化的影响下,父亲也不怎么吃肉了,至少不怎么爱吃肥肉了。后来肝病不治而愈。

“我们全家一年四季,餐桌上看不到肉的,基本不吃肉。我父母现在也在修行,母亲诵持佛号,父亲坐坐禅。他们开始知道我在学佛,一再警告我,你不要出家啊,你要尽你的义务,怕我丢下他们。他们对出家有误解,后来经过一些了解,知道出家是一种真正的解脱,对学佛有了新的认识,每天坚持坐禅念佛,不管怎么说,至少有信仰了。”

在没有诵持《地藏经》之前,张剑锋吃肉很贪,尤其爱吃猪蹄,“我们家对面超市里的猪蹄经常被我买断了,其他人都买不到。”后来他自己的脚烂了一个洞,去看医生,却越看越惨,两个多月不能下地走路,那时候他心情很沮丧。本能地觉得自己吃猪蹄和
烂脚之间有某种联系,吃了太多猪蹄,所以自己的脚烂了。于是从此不再吃猪蹄,渐渐连肉也不吃了。

“我妹妹特别喜欢啃鸡爪,去年有一晚她做了一个梦,梦见无边无际的白瓷盘子,里面盛满了惨白的人手。梦醒后她吓坏了,说以后我再也不啃鸡爪了,现在她也慢慢吃素了。”张剑锋解释道,“报应这事儿,每个人的缘分不一样,有的人显报特别快,有的人身上就是没显报,因为因果通三世,不一定是这世就能看到的。”

但他觉得自己还是很有福报的,早报早戒,不至于覆水难收。“吃素很有意义,能够长养慈悲心。我们这个时代,物质已经极大地丰富了,还非要去杀生,吃很多肉,既不慈悲,也不环保,杀业很重。”
张剑锋还将自己七岁的女儿送到山上,跟修行人生活过几个月。山上的僧人会跟她讲,你吃动物的肉可以,你吃得很香,那你也要准备好将来被它们吃,如果你准备好了,你尽管吃。“有一次她跟我们大人吃饭,有亲戚给她喂肉,她就很纠结,看着我说,我爸不让我吃。我说不是我不让你吃,你记住山上的师父跟你说的,你要是愿意将来被它吃你就吃它。我也不强迫她,毕竟她只是个小孩子,要让她自己领悟一些道理。”张剑锋话锋一转,“但修行人则不同,一个人如果连自己的嘴都管不了,还何谈修行?”

 

野火烧不尽,春风吹又生

张剑锋花数年时间,多次出入终南山,在山崖下,石洞中,云深处,青松之间,四处寻访隐士。遇见青袍道士,海清僧人,山中樵夫,也遇见清风明月,幽谷溪流,也迷路,遇大雪封山,云深不知何处,但仍然执着向前,也许他一直寻找的并不只是隐士,而是华夏文明数千年的文化脉络。他对传统文化的痴迷,是从南怀瑾先生的著作开始的。

“还在做出版的时候,一个上海的朋友送了我一本南怀瑾先生的书,我好像打开了一扇更广阔世界的门,才知道这世界多么圆满,不只是我们看到的这个物质世界。现代社会,提起传统文化,都知道儒释道,但是对它的认识和想象,很容易被人所误导。很多人没有文化基础,就会被误导。我们现在说到儒教,就是礼教,三寸金莲这些东西;说到佛教文化,就是受挫了,心灰意冷所以出家;说到道教文化,就是装神弄鬼,这不是很可悲吗?”
前几年,张剑锋碰到一位日本的老太太,是一位花艺大师,到西安访问,有一个细节让他很吃惊。她问终南山佛协的副会长心一居士,“我到你们中国来看到的鼎,怎么都是反着放的,你们有什么讲究吗?”张剑锋叹息道,“实际上我们都很可悲,我们都不知道鼎该怎么放,有的就是反的。日本放鼎都是讲究一定要正放:两个角在后边,一个角在前面。”

“就这么一个细节,他们小心翼翼,很严谨,我们散漫惯了,近代几百年的历史,还没找回自信来。一谈到文化,就拿这几百年来做对比,认为西方的现代文明超越我们了,我们的传统文化有问题。其实文化哪有问题,人有问题而已。”他无奈地笑笑说。离西安不远的横梁,当年北宋大儒张载长居此地,写下著名的横梁四言:“为天地立心,为生民立命,为往圣继绝学,为万世开太平。”张剑锋到过横梁一次,看到当地有一位非常朴实的农民,用几十年的时间在整理张载的资料。“他随便讲一段东西,都比我们下很多年功夫的惊人,他们真的有那种精神,并不是说他们的学问有多完善,而是那种坚守的精神和人生境界,令人赞叹。”

传统文化主要承载的是士的阶层,隐士也是士这个阶层中的一种。士之上有王道,士之下有万民。士是来自于民的,是草根的,却是承上启下的中坚力量。而隐士文化从来没有断绝过,隐士有种为众生的担当,心怀天下。
“可是我们往往对隐士和修行者误解太深,总以为他们是看破红尘,或过不下去才去隐居的。”见过很多隐士的张剑锋深有体会,“现在社会形态这么丰富,随便做什么都比藏在深山老林好,他何必去受那份苦呢?冬天零下二三十度,能挺得住吗?如果不是真的修行人?”

“陶渊明当年隐居山村田园,当时的人肯定也不会觉得他有多大的意义,甚至会觉得他就是一个当不了官,失意回家的邻居。但往后几千年,他的巨大的意义就凸现出来了。隐就是他的意义,他在行不言之教,言教不如身教,古代的圣贤都是行不言之教的。佛陀也是不愿意说那么多的,不得已才说。社会需要很多声音,但更需要一部分人去默默地做,哪怕他一生都不会被人发现,他也有他的价值和意义。”隐居终南的人,也有一些人,死了都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,从哪儿来。张剑锋就在终南山龙门洞边,遇到过一位老道长,他盘腿坐在路边山石上,一连好几天,开始大家以为他乞讨的,给他放东西吃,其实他已经坐化了。不知道他叫什么,也不知道他的道号,所以张剑锋在他的《寻访终南隐士》一书中,叫这位老道长为“路隐”。

比尔·波特到终南山走了一趟,但还是春寒料峭,看不出传统文化的生机来。时间过去二十多年,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走这条路,沿着我们失去的方向。尽管这个时间来得晚了一些。张剑锋无疑就是这类人中的佼佼者,他对传统文化充满自信,“我们这个民族,只要有人,只要有这片山河大地,一切都会再次复苏的。我去年到太湖大讲堂去听学,那边的老师带着大家念了一首诗:离离原上草,一岁一枯荣。野火烧不尽,春风吹又生。这是生物的力量,正像文化的力量,它是生生不息的。它的自身修复能力很强。只要华夏民族这个根性文化还在,它就不会断掉,总有人会把它恢复起来。”

 

结庐终南,明月入怀

“偶尔从山谷深处升起一缕青色的炊烟,炊烟下几间茅屋,一篱菊花,竹窗内几页经书,隐士坐在泉水边的石头上笑谈着松风下山色的变化,松针一样碧绿的泉水上,几卷云升起来……”张剑锋这样描述他所见到的终南山。

隐士们有的住在山洞中,有的住在荒村,有的住在树屋中,更多的是住在山中的茅棚。他们共同的特点是生活方式简单,在简单中享受生命的宁静和宁静带来的愉悦。他们住着四面通风的房子,读着古人留下来的经典,有时会写下一些诗句、几个药方,有时会下山云游,洒脱如白云。“隐居修行的人分两种,有的人不太注重饮食起居,只关注修行本身,道心很坚定,内心力量很强大。有的人则过得很诗意,饮食起居很讲究,你问他如何修行,做什么功夫,他只回答你,吃饭睡觉而已。认认真真地种地,高高兴兴地吃饭,美美地睡觉,慵懒地晒太阳,悠然地喝茶,宁静地读书,这就构成了他的修行生活。但前提是,经典你都要读到,功夫要做好,经过了这一阶段,才能进入随性的阶段。”张剑锋介绍说。

学佛是为了得自在,而佛教又有很多戒律,这看似矛盾,其实不然。“自然也分先天的和后天的,顺乎先天还是后天?你顺乎后天就永远到不了先天,不断的去轮回。真正顺乎自然,这是很高的境界,你要顺乎自然还得先逆自然,从后天的自然返到先天的自然。佛教讲,起心动念都是妄念,那叫什么顺乎自然,那是顺乎妄想。修行正是为了明心见性,顺乎本心才是真正的顺乎自然,身心自在。”

“真正的修道,是非常大的一句话。道不因为你修不修而增一分减一分,四季变化,草木枯荣,都在道中,那还何必去修呢?道是顺着的,但是修道是逆着的,道家有句话,‘顺则成人逆则仙’。佛教也一样,逆修成佛以后,那便无所不在,也就不存在逆与顺的问题了。”张剑锋如是理解修行者的戒律。他亲自寻访过数百位隐士, 然而终南山大小七十二峪,真正深的地方,张剑锋自称还没有进去过。

“更深的山里,肯定还有更多的隐士,白云覆盖,山崖之上,世人根本找不到他们。”这么多人共在一座山中修行,便能形成一种共力。张剑锋相信,终南山是一座灵山,其间有灵气。他数年进出山中,屡遇危险,但都能化险为夷。不只是他,还有其他人。“有一次两位河南的居士去山里寻访隐士,隐士住得很深,回来的时候就迷路了,其中一个从很高的山崖上掉了下去。另一位下山叫了很多人,包括警察,但是上去要七八个小时,好不容易大家把他抬了下来。他的父母都吓傻了,说这下肯定没救了。但我很安心,我安慰他们说你放心,绝对不会有事儿。结果确实只是受了点小伤,很快就好了。”

一次张剑锋在山中遇到一条大蛇,横在道中,拦住了去路。他用竹杖敲地面,投掷石块,大蛇始终不动。于是张剑锋念了几声地藏王菩萨佛号,大蛇便转身钻入草丛中去了。“就像人遇到人一样,很自然的事情,动物的生命形态也是一样的。”

寻访隐士一年之后,已经走过几十条山谷的张剑锋,开始创办《问道》系列文化杂志,接着又组织读者进山访道。他们翻山越岭,寻禅问道,在茅棚里与修行人同吃同住,尽兴而归。为了方便道友体验修行生活,张剑锋发起修建了终南草堂。草堂坐落于终南山一个流水淙淙的山谷中,集合禅修、辟谷、耕读、音律、游学等为一体。在这里你可以回到耕读、搬水、运柴、蓑衣、素食的清净山居世界。张剑锋每天的生活,早起第一件事是对着太阳的方向放松,将自己想成一棵大树,脚踩大地头顶青天,静静感受天地之间的气息。放松之后开始喝早茶,然后工作、午睡、会客或外出。他说将来如果退休了,就住到自己的终南草堂去,潜心写一部终南山志。

我想象着他那时的生活,结庐终南,听清风鸟鸣,看明月入怀,与云游者、采药人、隐士茶人交游。抬头看看青山白云,所需不多,一袭布衣,一斗笠,一蓑衣,一铁锅,几间茅屋, 就可以安住许多的清梦。这会不会也是埋在我们芸芸众生心灵深处的一个梦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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