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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轮椅红娘”跑出来的四百对因缘
作者:林佳 编辑:穆穆

在这间不足30平的屋内,到处堆放着小孩衣服、毛绒玩具。刘青这才一一收拾,不好意思地解释,都是妞妞的。她口中的妞妞,是一对即将步入婚姻殿堂的新人的孩子。

准新娘华琳,42岁,白化病,属于一级视力残疾。经刘青介绍,认识了现在的男友。男友从外地来,还带着个孩子,就是妞妞。

“看样子,妞妞在这里呆了一段时间?”

“十一假期就来了。我已经给带了十多天。”刘青耸肩一笑。

“为什么不让她父母带?”

“新娘是初婚,冷不丁地接受一个孩子,还是接受不了。”

在见到妞妞之前,华琳就已经知道孩子的存在,并愿意抚养,甚至开始憧憬孩子有多么的可爱。

盼来的却是一个四岁半的瘦小枯干的小土妞,没有一点点洋娃娃的特征。更让人接受不了的是,由于缺乏管教,孩子说话没有礼貌,张口就骂街,找个地方就方便;饭桌上,她把喜欢吃的拽到跟前,不喜欢的就推到一边。华琳对孩子的憧憬让眼前的现实给冲垮了。

怎么办?两人一合计,先送青姐那儿搁着。妞妞爸爸不乐意把孩子送到幼儿园,说怕花钱,也想孩子跟华琳多磨合后让她带。刘青劝他们趁早别有这种想法,要为今后作长远打算。

刘青主动联系了自己所在小区的一家军嫂幼儿园。了解妞妞的情况后,幼儿园的老师说:“刘姨,我也看出来了,你怪不容易。这孩子,你给500块饭钱就行。”七七八八加在一起每月小一千块的托儿费,给减免了一半。

妞妞有了幼儿园上,一周六天,从早晨7:30送走,到下午4:30接回。这是刘青的事。乘着中间的时间段,刘青驾着电动三轮车往返在华琳家与“大胡同”等小商品市场。华琳的婚期安排在2012年腊月初八,刘青忙着为他们安排装修,置办小摆设等事情。

“他们家里人不帮忙吗?”

刘青一边低头解开带回的塑料袋,取出刚买回来的装饰布艺,一边很无奈地说:“家里人都有自己的小九九,更多的是不愿意华琳结婚。她父母都去世了,留下五个孩子。华琳现在住在父母留下的房子里。如果不结婚,房子的20%就是哥哥姐姐的,在一线城市,这可不是个小数目;结了婚,万一日子过得不好,问哥哥姐姐们要钱接济,这钱肯定是还不了,无异于加重他们的负担,20%也没有了。哥哥姐姐对华琳说,他们养她,可是最小的姐姐都比她年长七八岁。不结婚的情况下,她最后只有进养老院。”

刘青理解着华琳的不容易,也感慨自从妞妞来了后,自己过的是“一种炼狱生活”。孩子的作息牢牢拴着刘青。孩子呆在家里时,刘青得看着孩子,烧壶热水,都要让孩子坐在远离水壶的地方,怕她被开水烫着。孩子呆在幼儿园时,她就像今天一样在驾着三轮车各处穿梭办事情,午饭就在街边草草解决。秋季北方已经十分干燥,每次出门,刘青都不敢喝水,怕上厕所。

最近她感到身体有点透支。对于这些,刘青很坦然:“不就是希望他们能成嘛。谁让咱干这个有瘾呢!”

2004922日,“刘青爱心热线”正式开通。

开办的初衷是为了给残疾人搭建一个倾诉、聆听的平台。没想到,热线开通后,各种各样的问题接踵而来,青少年教育问题、继承问题、残疾人工作问题……主要集中在残疾人如何最大限度保障自己权益上。“当时残疾人低保才180块,吃饭问题还解决不了。咨询婚姻问题的不多。”刘青说。

到了2007年,残疾人的低保标准提高了,还有大病参保等各项保障。解决了温饱问题,他们也有了更高的追求,向往婚姻,更想寻找生命中的另一半。这类情况占据了热线接听总量的95%以上。

刘青的“工作”重心开始转移。通常,在了解了对方基本信息后,会发给一张表格,填好后上传到群里共享。不管每天忙到多晚,刘青总是会打开邮箱,将管理员整理好发来的信息仔细阅读。

逐渐地,刘青发现很多残疾人在生活中很难找到适合自己的伴侣。她将目光转向了媒体。凭借着多年来与当地多家媒体的良好关系,开始尝试在报纸上为残疾人征婚。这种方式,有的残疾人能够接受,积极配合;有的不能接受,认为登报征婚真是丢人现眼。华琳最初的想法,与后一种非常接近。

一年多前,华琳拨通了爱心热线。“当时她说的具体内容我现在是真记不起来了。因为这些电话都是千篇一律,介绍自己的基本情况和对另一半的要求。”刘青这样说。

在接触中,刘青建议华琳登报试试。姑娘不愿意,说的很绝对:“我就在你这里找,没合适的就算了。”百般劝说,却没有什么收效。

一天,刘青电话华琳,说:“你来给我帮个忙。这里残疾人拍婚纱,没人帮我打下手。”到了摄影棚的华琳,被刘青拽到化妆台前,化了妆,穿好礼服,咔嚓咔嚓拍起照来。

姑娘不干了,哭天抹泪地说:“你还怎么能骗我啊!”

“行了,今天就算我骗你啦。”

“我这样,照出来能好看吗?小姑娘才拍这个,我都40了。”

拍了几张后,刘青让摄影师停下来,叫华琳过来看拍的照片。

“青姐,这真的是我吗?”

“不是你,会是谁?”

“好!好!好!”

再接下拍,华琳找到了感觉。给别人拍的婚纱照,要经过PS,隔天才能看片,她拍的那组一张都没有修过。韩版礼服非常瘦,许多人穿,都拉不上拉链,需要借助别针、猴皮筋来绑在后面,她却没有如此的尴尬。

华琳主动提出,要再拍两套,出本相册。此时的她信心满满。乘着这个机会,刘青又跟她提起了登报纸的事情,姑娘爽快地答应了。

刘青帮华琳登报的内容,不是征婚,而是介绍她在父母生前如何孝顺,父母去世后才考虑个人问题。在等待回复的期间,刘青还不忘了给她打气,让她明白,虽然登了报,或许会石沉大海。这时千万不要灰心,至少自己又向自信迈进了一步。

过了半个多月,消息陆续来了。华琳和刘青开始筛选,把认为合适的对象剔出来。刘青开始给这些人逐一打电话,替华琳先见面。如今要和她结婚的男友,是约见的第二个人。

一直以来,刘青在给残疾人介绍对象时,都始终贯穿着一个宗旨:去过一种朴实无华的生活。在她看来,残疾人的婚姻不要总是去追求浪漫,追求花花草草,要追求合适。这是一种你牵着我的手,我推着你的轮椅,两人搭伙过日子,生儿育女,吃饱喝足,无病无忧的生活状态。

怕华琳挑花眼,刘青也给出了一些提示。女方四十多岁还没有结婚,长期一人生活,在性格方面肯定是孤僻的。两个人婚后的磨合必然会付出极大的成本。如今的男友性格内敛,不爱言语,与女方性格还是比较互补的。

至于男方带来的孩子。因为白化病有遗传,概率高达98%,而且在孕期很难检测出。这也预示着华琳必然不能要孩子了。

刘青语重心长地告诉华琳:“婚后,也许你和他磨合的不好,都有着各自的习惯,没能拿自己的优点与对方去相处。但是孩子只有四岁多,等于一个没有记忆的孩子,你对她好就是好,对她不好就是不好。如果你能在两三年内改变她,对她很好的情况下,将来这孩子就是你生活里的一个小盲杖。”

期间,经历了华琳的动摇,女方家人的反对,最终在刘青不断打气,劝说下,成就了这份姻缘。“其实,每一个残疾人要结婚时,我都向自己娶儿媳妇或嫁闺女一样高兴。”刘青就这样每天奔来跑去,为残疾人介绍对象。

家里人不乐意了。老伴段师傅就纳闷,刘青白天一出门,见着谁都能跟人家拉呱几句,怎么晚上回到家,自己问她句话,半天都不言语。

“忙了一天,晚上回到家才感觉到累。一种心都被掏空了的感觉。”刘青说。她觉得委屈,认为家里人不理解她。

刘青和段师傅是半路夫妻。两人刚在一起时,段师傅非常不适应。

跟刘青熟悉的残疾人都知道她有晚起的习惯,所以他们常对子女说:“别给刘姑奶奶(天津习俗,用于晚辈称呼与父母同辈的女性)打电话啊,她早上不起。”这是他们疼刘青。偏偏也有些人,一大早就来敲门。

“姑奶奶,赶紧出来吧,出大事了。”

迷迷糊糊中,段师傅就得起来,趿拉着鞋,准备去开门,“干嘛?”

“姑奶奶呢?开门,让我进去。”

段师傅用屋里的轮椅,把门外的残疾人接进来。刘青被堵在了被窝里。

“老师请家长,赶紧跟我去一趟吧。我跟老师说嘛啊。”

段师傅觉得不对了,“你孩子请家长,找我们干嘛?”

“你把头背过去,我先穿衣服。”刘青说。此时,要是让对方去外面避一下,刘青知道他肯定不出去。这也是段师傅非常不适应的一个地方。

就这样,刘青披头散发的跟着对方来到学校,跟老师沟通后,终于明白了前因后果。

刘青说:“老师请家长,你自己就能来呀。”

“老师说了,让你们家里明白人来。”

“我是你们家明白人嘛?!”

过两天有事了,他来得来找刘青。

除了没电、没信号外,刘青的手机总是24小时开机。大半夜,电话打了进来。一位残疾人的孩子抽风,问怎么办。刘青嘱咐他们赶紧打120,再问清去的哪家医院,她好赶过去。安排停当了,对方又支支吾吾,原来是没钱。刘青先垫着吧。

段师傅不放心她一人去,就陪着。大冬天,一边开电瓶车,一边听段师傅叨叨,起初段师傅说一句,刘青能反驳十句。后来刘青不再反驳,再后来想通了,她觉得这都是自己把快乐建立在老伴痛苦的基础上。

如今,两人在一起四年了。段师傅常自嘲说,自从结婚后自己就叫“刘段氏”了。

儿子刘聪很直接,说刘青这是“胡作非为”,既没有给家里赚来一分钱,还偷偷摸摸地拿着家里的钱给别人花。对母亲的行为,儿子非常不理解。

2010年,刘聪被查出血液病。住院治疗期间,这些残疾人家属自发组织起来照顾刘聪。他们对刘青说:“刘姐,我们帮不了你任何忙。给不了你钱,我们也很拮据。但是我们可以帮你省钱。晚上的护工不用你雇。”当时,雇一个护工200块,刘聪体格魁梧需要两个护工的照顾。刘聪在医院里住了两个多月,刘青没有请过一个护工。

一天,刘聪问她,自己能为这些残疾人做些什么。他忽然觉得,母亲多年来做的好事善事,都在自己身上得到了回报。最后他们开一家婚纱婚庆店。取名为“火凤凰”,刘青说,取自凤凰浴火重生之意,这里不仅为残疾人免费拍摄婚纱照,而且希望能够给他们提供一种精神重生的感觉。

 

按照天津的习俗,新人要给媒人买双鞋作为礼物。但刘青从来没有收到过,因为问她鞋码时,她总告诉对方,自己的脚是异形,鞋要订做。其实,脚跟常人一样,只是不愿新人破费。“残疾人都不容易。省下的钱就可以买对花瓶,对屋子又是一个装饰。”“吃块喜糖就行。”

做了近十年的爱心热线,撮合了四百多对因缘。他们当中,有让刘青感动的;有知恩报恩的;也有拿她那里当个娘家婆家,逢年过节走动的;也有从此像空气一样,再也找不到的;更有人上门来指责、诋毁的。

对于帮助过刘青的人,她打心底里感激。而指指点点,找上门来指责她的,直率的刘青也不含糊,当面质问对方:搞对象搞对象,合适了才能结婚,认识没几天不怎么了解就敢去登记,而且事前不来询问,事后反倒怪罪。人被刘青轰了出去。刘青直言,自己并不像人家想的那么好脾气。

曾经有人调侃,说:“刘青你很自豪地跟人说自己介绍成了四百多对,到现在没有一对离的。你自己怎么就离婚了?”

刘青泯然一笑,“我离婚,不代表我介绍的要离婚。我离婚是跟对方世界观不同。婚姻需要经营。如今,拿我做反面教材,也避免给残疾人介绍对象时再犯同样的错误。”

如今,出名了的刘青,常被媒体冠以伟大的女性。她不这样看自己,“有的人,茶余饭后愿意打麻将,有的人喜欢聊天……我乐意干这些的事儿,跟那些打麻将的没有区别。”甚至一度对媒体直言,自己不愿意过度被关注,“我不是明星,不需要炒作。”更深层的是,她发现拨打爱心热线的数量陡然增加,如此热线的质量可能会有所滑坡。

刘青说,自己是一个残疾人,有能量来为同伴做这件事情,就要一直做下去。

(为保护被采访人隐私,华琳、妞妞均为化名。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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