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访茶记——感德镇的月光
作者:程然 编辑:凹凸晶

没想到我们这次来安溪,最后选择去的茶山,竟然在感德。一路上,地势渐高,一边是峻岭,一边是溪流,茶丛遍野,绿意盎然。接我们的是章师傅的邻居,做建材生意的。做茶季节,他的翻斗工具车被章师傅征用了,每天早上,就是这辆工具车载着采茶女一路呼啸上山,黄昏时分,又载着她们回家。

章师傅的妻弟是朋友的同事,他把我们都当作了亲人的朋友,刚到感德,就领我们去了镇子上的旅社,旅社很干净,也是农民自己开的,据说是感德镇最好的旅馆。旅馆只能住一天,因为之后的几天赶上了五一节,各地收茶的人陆续抵达,整个安溪将会迎来纷至沓来的外来客。

章师傅的家一共两层,楼上是烘焙,揉捻,试茶的场地,家人的居室也在这一层;楼下是做青摇青的地方,还有客厅,厨房,以及工人们住的房间。门口的空场地用来晒青。

正值春茶采摘,章师傅请了两位有经验的老师傅做茶,还有一些邻县的采茶女来采茶,所有人都住在他家里,加上他和妻子,一儿一女,两层楼的房子住了个满满当当,忙得不亦乐乎。

安顿停当后,我们去看章师傅们做茶。采摘回来的茶叶已经在场院里晾晒完了,进一步的工序是做青,楼下的房间温度稍低,窗户开着,以备通风,敦促茶叶发酵。茶叶的青味弥漫在空气里,并不好闻。

章师傅给我们泡了前一天刚刚做好的茶。我们闻第一杯,就皱眉叹息,他有些紧张,问我们:不好吗?我告诉他,从安溪茶都过来,一路上喝到的春茶,都有一股怪味,不似我们平日里喝的,正味,兰花香,没有酸味。他也闻了闻,又喝了第一杯,抬眼看我们,迟疑地:我这个有怪味么?我如实相告:有,是馊了的牛奶味。同行的伙伴更详细地描述说:是派力奥饼干的味道。更有甚者不含糊地说:是馊抹布味。

章师傅被搞糊涂了,他又喝了一杯,莫名其妙。我问他:您不觉得有异味么?他也如实作答:我没喝过馊牛奶,也没喝过馊抹布。没你们喝得多,所以想象不出来。听到如此对答,我们不禁大笑。

章师傅的茶园在山顶上。车子盘旋而上,山风清凉。一簇簇灌木茶树漫山遍野,采茶女们散落在茶园里。正是最热的时候,太阳当头照着,没有大树可以乘凉,爱美的女人们戴着帽子,穿着长袖,坐着马扎采茶。尽管防晒措施严密,她们每个人还是晒黑了。


(图/岳帅

田埂上是她们带的饭。锅里的饭是咸饭。撒些盐,撒些菜叶子,和饭做在一起,要吃一天。早上她们坐着男人们的摩托上山,太阳落了才回去。

在感德,男人们全民做茶,女人们全民采茶。十五天的流水作业,担心雨天,夜不能寐,不问安歇,辛苦可想而知。但章师傅那里的两位老茶人,他们循环往复地揉捻,烘焙,脸上的沟壑里,满是汗水,却绽放着笑容。看见他们微笑,我也跟着笑了。茶,就像他们的孩子,一天天长大成人,虽然养育起来含辛茹苦,但看见小苗长成大树,还是足以欣慰的。

天色渐暗,月上夜空。我们来到感德镇的街头。小镇很小,由北向南走十五分钟,就能全部逛完。这里还有两家供销社模样的商店,八十年代的木门板,屋顶的吊扇,布匹整齐地码放在柜台后的货架上。

出了商店,街上突然人山人海。似乎在瞬间,整条街都沸腾起来了。沿街的小店铺门外摆满了桌子,桌子上盖碗和茶碗一字排开,盖碗里满满的都是茶,而茶碗里盛的是茶汤,三四个调羹在茶碗里放着,一些男人在品茶,喝上一口在嘴里呼噜呼噜走两圈,就吐到旁边的水桶里。一些背茶的人站在一旁看着,期待着。我们这才知道这是安溪来的收茶人,正在向感德镇做茶的人收毛茶。

我们好奇地凑了过去。背茶的人有男有女,有老有少,每个人都背着一个透明的塑料背包,里面装满了毛茶。经过收茶人的茶桌,他们停下来,给对方看茶。有些茶收茶人只是瞥一眼,就打发茶农走了,有些他们要抓一把在手里,闻一闻。能闻的,也是两种命运,一种就是挥挥手作别了,一种就是可以来泡一泡尝一尝的,每每这时,做茶的人就高兴起来了。

及至泡茶品茶,再筛一次,留下来的讲价,留不下的继续徘徊。一斤毛茶,在这里贵一些的也就一百元多一些,便宜的七八十元一斤。想想无论这些茶贵贱,经过多重收茶人和卖茶人的倒手、包装、运输,有些卖出了天价,而在金字塔最底层,茶农们的劳作竟是如此低廉!

我们的装扮令茶农们误认为外地来的收茶人,许多茶农也走到我们身边,捧出茶让我们看。我们照猫画虎,也假模假式地闻茶,看茶,那个时候他们忐忑的眼神让人不忍。待到我们摇头时,有些茶农伸出手来,我看见那手上是满满的血茧。

尽管我们表面平静,内心却翻腾着波澜——谁知盏中茶,片片皆辛苦。

茶味若投契,那是天时地利人和皆顺遂,我们就感恩吧;茶味若不合,那是技艺气候环境还有缺漏,虽差强人意,却一样是辛苦得来。在顾念这些饱尝风餐烈日,熬夜劳作的茶人时,那就是一颗芬芳的茶心了。

看我们给茶人们拍照,一个农家女走了过来。她来自安溪,跟着丈夫和兄弟来收茶。我们在她那里,喝到了非常清香的正味铁观音。

她问我们,你们是记者么?

我们支吾道,是啊。

——从哪里来呢?

伙伴们开始胡抡:厦门。

她真诚地说,多好啊。真羡慕你们。

——羡慕什么?

——可以到处走。

她的眼神那么幽深,闪烁着特别真的一点点光。不知为何,我们三人的心弦同时被她拨动。

—— 你不好吗? 可以在茶香里生活?

——也好。但很寂寞。她竟然这样说。

——为什么会寂寞?

她看着我们:我在安溪,守着孩子,丈夫,可就是觉得没有什么事情做。她有些无奈地笑了:你们多好。都是女人,却能四处走。还背这么重的相机。同伴小沐有着很专业的相机。尽管我们无法让她在短时间内了解我们各自所身负的压力,为生活付出的代价,也无法向萍水相逢者尽述在可以走四方的表面之下,我们内心世界的另一些寂寞和焦灼,但我深深地理解,若身处村野,心有不安,那对陌生世界有着期待的感觉。

她让我突然想起《半边天》节目里出现过的一个语出惊人的陕西女农刘小样——刘小样曾说自己离西安那么近,却从来没有去过。她读书被迫中止,早早嫁人,却热爱着知识,靠看电视来了解外面的世界,并且也跟着电__视学会了普通话。她仿佛一个天生的哲人,蛰伏在一个农家女的身躯和命运里,她的那句名言“我宁可痛苦,我不要麻木,我不要什么都不知道,然后我就很满足。即使是农村女人,她也该是有思想的女人。”在前些年震撼了许许多多的观众。

眼前的她,虽不似刘小样那么善于表达,但她们有着非常相似的气质。

——你们还会在安溪呆吗?

——明天就离开了。

——那,你们还会来么?

我们对望,不忍否定:会。

——你们若来,一定来找我。

她那么直接,那么简单,却又那么炽烈。

——你们那么年轻。

——我比你大。

——真的么?

告诉她年龄后,她那么惊讶。她陷入了沉思。她沉思的样子,有点让人心疼。我们竟然忘了给她拍照。也忘了和她说我们真实的身份。我们只是记住了,在感德镇的月光下,这个收茶的女子,叫做王月花。记得来找我啊。她再三对我们说。

要离开了。章师傅给我们装了满满的三袋毛茶。听说我们要做茶枕头,又给我们装了满满一袋新茶末。问他毛茶的价钱,他局促而坚决地说是送的,一分钱不要。我们再三要留钱,他摆摆手说,你们是我弟弟的朋友,我不能要钱。你们回去喝喝看,今天做出来的,会不会有馊牛奶味儿?我们一愣,会心而笑。

长途车启动了。太阳又来上班。一车的人昏昏欲睡。我回望那山峦下的乡野,心里复杂莫名。在感德,有最朴实的茶心,有最生动的面孔,有月夜下厚实的血茧在讲述的故事,也有闹市中深幽的眸子里藏着的灵魂。他们,都让我难以忘怀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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